在酒店工作,很有意思。
 
时常,前一分钟你还置身于所谓的上流社会,身穿精美的晚礼服,杯觥交错,美轮美奂,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后一分钟你已换上便装,站在酒店门口的候车道,职业性的微笑得看着上流人士们一个又一个的被接上那种里边儿看得到外边儿,外边儿却看不到里边儿的豪车,相继离开,你只身一人,仰望着满天的繁星,想着今儿个还有多少邮件没有回复,想着明儿个早上的早会,想着自己那窄小却是温暖的床,想着刚才晚宴上的那些个绅士淑女,冷不丁打个哈欠,连忙用手遮住,不免有些烦躁,看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这出租车怎么还不来?
 
高档奢华的酒店,是慈善晚宴的聚集地。慈善晚宴,顾名思义,就是以慈善的名义请富豪们,请有头有面儿的各位官老爷们,也请各个圈子里有影响力的腕儿们一起吃个饭,叙叙旧,顺便掏点钱出来用于公益(大家不要误会,我对慈善晚宴本身没有偏见。我乐于看到富人掏钱出来,用于公益。这比砸钱买豪宅,一年到头住不到几个月;不懂艺术却好投资找人拍电影,到里边客串个角色,或者要求御用自己心中的女神要好。)
 
我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可偏偏我又从事了一份需要交际的职业。这是好事,这叫突破自我的局限性。

虽然,即便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社交场合,我对为了个什么目的而不得不交际的抵触最终也没有得到改善。
 
吸引上层人士最好的方法,自然是邀请比他们来头更猛,实力更强的顶层人士。要知道,任何社会,上层人士千千万,顶层人士却永远是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有时候,高级别的晚宴中也会蹦出一两个不和谐的音符,比如一眼就能看出穿着上的瑕疵,满脸堆着谜一般的微笑,挨桌发名片的“小人物”。每次看到这样的“小人物”被保安们带走,我就想起于连(《红与黑》中的主人公)。
 
艺术品展奢侈品展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我有一次就在一个镶满钻石的纯金手机前站了很久,主要是我数学不好,在心里默数了半天也没数明白那后边儿到底是几个零。好容易数明白了,又费了不少脑细胞,想看看这么个镶满钻的纯金手机够我付多久的房租。
 
每场晚宴开始之前,都会留一段时间给客人们互相寒暄寒暄,套套近乎。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位上流人士个儿不高,脑门儿特亮,八字脚,走路的时候,下巴永远上扬。后来我想想,他的下巴总是上扬,并不一定是因为他内心的高傲。他好几次带过来的女友都比他高,都有着模特儿的身段,而那些女友们的下巴好像也都是上扬的。就那么一高一矮的,笃定的走着,即便现在想起,也还是觉得挺像画里的人物,只可惜我不会素描。即便会,穿着连呼吸起来都有些困难的晚礼服,我也没法蹲下来素描。
 
但凡工作场合,我是不碰酒杯的。红酒白酒啤酒香槟,包括含有酒精的饮料,统统不碰。偶尔也有例外,不得不做做样子,比如在高规格的慈善晚宴上。一上桌,西式全套,身边的客人礼貌的举起酒杯看着你,你不能给人拨回去。我一般的做法是,能抿一口就抿一口,没法抿的就喝一小口,含在嘴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头别到一边,吐到质量上乘的餐巾纸里。有一次,我故伎重演的时候,吐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老板就正站在边上,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低头浅笑。有些尴尬,可心里却不害怕。全世界都知道,我对“酒精过敏”。
 
高档晚宴上的男男女女都很好看。即便是长得不好看,穿的也足够好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心生“投胎是个技术活儿”的感慨。可如果他们喝醉了,我就不会那么感概了,毕竟,小老百姓喝醉了不会有那么多御用摄影师跟在边儿上。这年头,你怎么就能确定摄影师只会把你美好的一面展现在公众面前呢?
 
某年,某地,大地震,死伤无数,震惊全国。
 
而在大都会,一切照旧,除了出租车上的广播里,电视里会循环滚动播放前方发来的最新消息。我化着小淡妆,踩着小高跟,穿着合身的小西服,拎着新买的通勤包,打车,下车,见客户,谈合同,心里却一刻都没在工作上。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这里谈生意。我开始不安生,我开始想着要做点什么才好。
 
随着前方传出的灾情信息越来越详尽,各地各企事业单位学校个人积极行动起来。捐款的捐款,运送物资的运送物资。
 
我不太回忆的起自己当时都折腾些什么事儿。只记得整个市场部捐了不少衣物,日用品什么的。当我电话打到红十字会询问捐赠程序时,电话那头的女人叫我试另一个号码,因为红十字会不接收衣物日用品。可当我打到另一个号码时又被告知接口错了,差我去问另一个机构。那一个下午,我火气大的能吃掉三盆小龙虾(对不住了,躺枪的小龙虾)。想来想去,还不如自己去一趟。多大个事儿啊,不就是去一趟吗,自己去能亲眼看到物资的分配过程,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这儿呆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强多了。
 
意已决。接下来就是考虑怎么去和怎么安排工作的事。去容易,算好自己有几天年假,查一查银行账户里的余款,一张机票就走了;可工作上的事,还是需要提前沟通好的,毕竟有合约在先,不能拿人钱不干事儿。
 
老板找谈话,大意是理解也支持我的决定,可希望我再想想。毕竟,那边儿还震着。要是自己跑过去,忙没帮上,反倒成了需要被救援的对象就不好了。我较着我不会。那会儿的自己,有着一股谜一般的自信,就好似有天使在身旁环绕一般。这股子谜一般的自信还体现在,去银行取款的时候,我想也没多想就取出了所有的积蓄,留了几毛几分在里边儿,保个卡。本来么,有什么呢?钱这玩意儿,只要人在就能挣。人若不在了,要钱干嘛。
 
假请好,银两备齐,接下来就要考虑怎么把成箱的物资带过去,自己去了住哪里,怎么保障每日所需,还有,去了以后干嘛。
 
部门同事捐赠的物资还很有点多。我就一张经济舱的机票,不可能随身托运那么多。想来想去便打起了自己客户的主意。当时手头还是很有一些高大上的客户的,关系也铁。几通电话打过去:“我说,能不能把我们这边儿捐的一些日用品衣物什么的带上你们的直升机啊?大卡车要装得下也行!”客户们也都爽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一句废话没有:“要能带我们过来你这边拖都行,可问题是我们的直升机大卡什么的都是装运大件器械的,日用品衣物都需要开箱检查,没法一起整啊。要么,你跟我们直升机一起走?”
 
眼看着要出发了,可我还是没主意,要怎么把部门里的大包小包一起带走。要说我们同事,不光个个貌美如花,英俊潇洒,脑袋也是一顶一的聪慧灵活。人一个电话去到航空公司,再一个电话去到机场,搞定了!捐赠物资免费给托运不说,还能享受商务舱的待遇!
 
大包小包搞定了,剩下来就是怎么落脚。我还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的,睡大街我没问题,可我得确保自己能有地儿洗脸,刷牙。不管形势多么恶劣,都不能丑兮兮的。
七拐八拐的我联系到父母辈在当地军区的亲戚,还是我最崇拜的好多年没见的亲戚。心里乐开了花。毕竟,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的帮助他人。
 
出发的当天,我先到酒店的面包坊买了两个巨大的面包。现在想想觉得挺好笑,买恁大俩面包,完全是心理安慰。漂亮的同事MM要求亲自开车送我到机场,小帅哥同事如唐僧一般的叨叨:“每天要记得发消息回来啊,让我们知道你安好。别忘了,千万别忘了,听到没!”

想起几天前,在老板面前愣头青一般:“这事儿是我自己要干的,出任何意外跟公司无关,是我的个人行为。” 脸颊不禁开始发红。

任何事,岂是仅凭个人的意愿和力量就做得到的?
 
当时的自己,还是太年轻,太无知。
 
一下飞机,先直奔市区内定点的物资接收站。成百的箱子,被打开,被关上,小小的接收站,每一个人都大汗淋漓。看着同事们捐赠的物资被妥善归类,心里乐开了花。早说了么,多大个事儿啊,不就是来一趟吗,比在大都市呆着求爷爷告奶奶还要看脸色强。
 
晚餐在亲戚家吃的。吃得超级饱。亲戚告诉我,市区里其实还好,虽然街边搭了不少帐篷,偶尔有震感,但大家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灾情最重还是郊县和山区。很多人困在里面,出都出不来,救援相当困难。
 
睡在床上,我开始想:明早起来,去哪里帮忙比较好呢?我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得记着带上我的大面包,还得带些水在身边…… 想着想着,天明了。
 
刷牙洗脸吃早餐,我决定第一站先去儿童医院。在大都市就听闻过,很多家庭妻离子散,很多孩子一夜间失去亲人,自己还得面临被截肢的噩耗,儿童医院里一定需要帮手的。
 
打车去到市儿童医院,站在指示牌前看了半天。
 
去哪个科室比较好呢?考虑到自己那点儿鼠胆,我打算先去外科看看。
 
来到外科,走廊上那个异常忙碌,生怕自己挡了人家的道儿,只好贴着墙走。

瞅这个护士,赶紧跟上:“您好!我是来做义工的。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护士小姐看了我一眼,边走边说:“你去找x大夫吧。看他那边需不需要人!”

x大夫?x大夫长什么样儿?突然想起来,每一个科室的护士接待台旁边都有照片的。赶紧跑去护士接待台旁边找x大夫的照片(好庆幸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用戴眼镜就能看很远,哪像现在,唉)。

正看着,一个戴眼镜的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从我身边闪过,我直觉得跟在他后面:“x大夫!” 男子回头看我,哇噻,还真是! “x大夫,我是来帮忙的。您看我能做点儿什么?” 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献媚过。中年男子并没有因为我而放慢步伐,只顾自走着,一路问了我一些什么问题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紧跟着他,然后发现自己到了“团委办公室”的门口。
 
进了“团委办公室”的门,x大夫对另一个高高瘦瘦五十岁开外的男人说:“主任,这丫头从大都市过来帮忙的。您看给她派点儿什么活儿吧,这是您要的东西,我先放这儿,科里还有事,先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x大夫已然没影儿了。
 
团委办公室里有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台台式电脑,地上堆了不少玩具,还有不少未开封的箱子。估计都是外面进来的捐赠物资。

高高瘦瘦的男人看看我,泯了手中的烟头:“你是来帮忙的?“

”嗯“

”你,你要么这样,我现在要去开团会,汇报工作,要么你跟我一起去,你帮着写写会议纪要。回头我在你的义工本上签个字,证明你来帮过忙,怎么样?” WHAT?!写会议纪要?义工本?签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里的小火苗一下子窜起来,这么大老远跑过来可不是来给你写会议纪要的。

“主任,会议纪要谁都能写,我看我还是回科室去帮忙吧,不劳烦您费心。” 正转身要走,被叫住,“丫头,科室里忙翻天,你还是在这儿呆着吧。要么你等我回来,我再来看看有什么需要你做的。”
 
主任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无聊至极。

无聊的要命,便随手拿了块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擦擦,有电话进来了还给接个电话,帮着留了一两个言。

又一会儿,来了两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扛着更多的毛绒玩具和生活用品。

办公室里呆了有小三刻钟吧,实在受不了了,便给主任留了个条儿,跟他说我回外科去了,我就不相信没我能干的事儿。
 
回到外科,挨个儿病房走过去,哪些是重伤患者呆的地儿,哪些是轻伤患者呆的地儿,心中大致有数了。

我琢磨了一下,重伤患者呆的地儿我是不能去的,一来我胆儿小,二来自己终归还是要回到大都市工作的,见了太多不忍见的,怕太过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工作。最后,我决定就在中轻伤患者区打转,看能做点儿什么。

转了没多久,x大夫又从我身边擦过了。没想到,这次他又退了回来:“主任没给你分派任务啊?”

“主任叫我跟他去开会,做会议纪要。我才不去呢,大老远飞过来我不是来给你们做会议纪要的。” 我直直得看着他。

“呵,你这丫头。” x大夫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这有什么可笑的?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行了,你跟着我吧。我要去看几个刚截肢的孩子。里面有两个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你帮着照顾照顾。” 霎那间,我的无名火消失殆尽,此时的x大夫也是越看越和蔼可亲呢!
 
跟着x大夫来到大病房,我才发现,我即将面对的,比想象中的要惨烈。不由的,我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坚强”。
 
大病房里有六张或是八张床位,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右侧的第二张床位。一个穿黑T恤的男孩半倚在床上,一条腿耷拉在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胳膊右侧是空的。看来是已经被截掉了。他的左侧坐着一个同样没有任何表情的男人,男人身边站着一个低着头,把手搭在他肩上的女人。他的右侧站着一个穿着白T恤的男孩子,看上去年长一些,瘦瘦高高的,十二三岁的样子吧。

“怎么样啊,小伙子?” x大夫径直走到那张床位跟前,穿黑T恤的小男孩并不回应。

左侧的男人推了推他:“医生问咱话呢,你感觉怎么样?”

x大夫连忙阻止:“没事儿没事儿,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什么时候想说了叫叔叔,叔叔一溜烟儿的功夫就过来了!对了GX,” x大夫把脸转向穿白T恤的男孩子,“这个姐姐是从大都市过来帮忙的,你一会儿带她去楼层里走一圈,认认路,也去和楼道口的大学生志愿者认识认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会在咱们病房里。” 又把脸转向我,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张纸片:“这上面有我电话。有什么要紧事你可以联系我。” 

我小心翼翼的接过小纸片,心中甚是感动:x大夫不仅和蔼可亲,长得还帅。虽说矮了点儿,但并不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姐姐你好,” 正入戏,听到有人叫我:“我叫GX。这是我舅舅和舅妈,还有我表弟GCL。” 白T恤男孩儿有些腼腆的给我大致介绍了一下身边的人。

因为留意到倚在床上的小男孩情绪不太好,我便一再提醒自己,和这家人聊天的时候,眼光千万不要落在他被截肢的地方,要尽可能表现得轻松,平常。“你看,这孩子不听话,早餐不吃,饿到现在。” GX的舅舅,也就是GCL的爸爸,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的对着我抱怨。

正聊着,x大夫在门口叫我:“那什么,我忘了告诉你,GX这孩子很能干,地震的时候在学校救了好几个同学,他表弟也是他救出来的,虽然胳膊没保住。他爸爸妈妈在老家,没法过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公那边需要人,你知道,郊县那边毁得厉害,老人们出不来。过两天,他舅舅舅妈也得回去了,GCL心情非常不好,你多留意着点儿。这里的孩子大人情绪多半都不稳定,你自己感到面对不了的时候一定要叫护士叫医生,听清楚啦?”

“嗯嗯。” 

看着x大夫离开的背影,我又深呼了几口气,转身回到病房。

“姐姐我带你去楼层里转转吧,认认路。” GX还是不怎么放得开,说话嘟嘟囔囔的。

“楼层啊,楼层姐姐摸的门儿清,你要么带我去认识认识楼道口的大学生志愿者吧。”

住院部每几层楼的楼道口都设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或站着几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他们亦或是登记来访者,亦或是登记病患家属的名字,还有的在编中国结,编好了就给病房的小朋友送过去。

年轻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和病房里的氛围全然两样。也有的桌子后面坐着做心理疏导的医生,当家属实在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就会过来和医生聊聊。志愿者队伍里也有西洋人的面孔,有的是在中国留学的学生,有的是到中国来旅游正赶上大地震,当他们语言沟通不畅的时候,本地大学生们会上前给予帮助。走廊里除了医生,护士以及被推来推去的伤病患,还有怀抱小孩子的大人。这些小孩估计是太小,受了如此大的惊吓,没完没了的哭,更严重的还会出现狂躁症的表现。

一晃便到了下午,我感觉到GX还是有些拘谨,便想着能不能带他暂时离开一下医院的环境。毕竟,这也只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从事发到现在,父母不在身边,每天都在医院里,想必也很压抑的。

“GX,姐姐肚子饿了,这医院附近哪里有餐厅,你带姐姐去吃点东西好吗?” GX低着头,闷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我要去问一下我舅舅舅妈。”

回到病房,我对GX的舅舅舅妈说:“我出去吃个饭,想带GX一起,然后也给你们带点儿回来。天天都在医院吃,好换个口味了。”  

GX的舅舅舅妈愣了一会儿,憨实的笑笑:“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我不认路,且指望GX呢!” 这个时候,我留意到GX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微笑。

出了医院的大门,我故意提高嗓门:“GX你快看,太阳下山了。天际边红红的,真好看!”

“嗯。” GX踢着石子儿,随口应着。

就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餐厅,坐下。

“想吃什么,姐姐可是饿坏了,靠你点餐!” 我调侃着,试图活跃气氛。“也看看舅舅舅妈表弟喜欢吃什么,你看你表弟那么瘦,要多吃点儿才行啊。” 

半响,盯着菜单的GX吐出一句:“我表弟喜欢打篮球。可他打不了篮球了。他只有一只胳膊。” 

我坐在他旁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半天,故作轻松得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打不了篮球了呢?我觉得没问题的。”

菜点好,我又加了几个打包。回到病房,陪着GX的舅舅舅妈表弟吃好饭,已是夜里八点多了。

打车回到亲戚家,我把钱包拿出来,数出回大都市后需要的车费,单独放在一个小袋子里,留在枕头下面。

儿童医院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大概也是累到了,很快便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儿童医院外科病房呆着。偶尔会帮x大夫把送到住院部的一些捐赠物资转运到医院仓库,或是帮着家属们照顾照顾孩子什么的,在他们需要去洗手间或是外出抽根烟的时候。

和GX,GCL一家也更熟络了一些,两个男孩子比我刚见他们时随意多了,有时候还会互相小打闹一下,但从没有红过脸。

有一天早晨,我到病房,看到一个清瘦的女孩子坐在GCL旁边,二十来岁的样子,黑色的长袖T恤,仔裤,配白球鞋,长长的头发顺着脸颊下来,一派文静。很快,我就注意到,她的左袖管是空的,垂直搭在那里。

“姐姐,这个姐姐是从贵州来的。今天早上刚到。” GX站在我边上,给我介绍。

女孩儿笑笑:“你好!我听GX说你来了有好几天了。我刚到,正在跟GCL聊天儿呢。”

“嗯嗯,你们聊。我打点儿水去。” 我的直觉告诉我,让这个女孩儿陪着GCL比我陪着的效果要好。

打水的路上,碰到x大夫。

“诶,正好,你这会儿有功夫吗?我要去给一个小朋友换药,护士都在忙,你帮我一下。”

“哦哦,哪个病房?我把水送过去就来找您。” 把水放回大病房,我跟贵州的女孩子说:“我去隔壁帮个忙,一会儿回来。”

“嗯,你去吧。我在呢!” 

才发现这女孩儿是柳叶眉,眼眸大而灵动,下巴尖尖的,实在好看。再看看挂在门边的镜子里的自己,唉,算了,还是干活儿去吧。

还没进到小病房,就已经看到床上那个,双腿被吊得和身体几乎呈九十度,小屁股露在外面,头部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小朋友。x大夫俯着身子,准备给TA换药了。

小朋友嗷嗷得哭,哭的我寒毛直竖。“那个,x大夫,您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站在x大夫身后,我尽量保证自己看不到小朋友的头,脸和身体。

“哦,一会儿我让你递给我什么你就递给我什么。” x大夫没有回头,自顾自得检查小朋友的伤口。

也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我感觉自己耳边都是小孩子的哭声。婴儿的哭声,愤怒的哭声,各种歇斯底里。

就在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时候,有人用手指戳了我几下。回头,“GX?”

GX站在我身后,不说话,只是递给我几个棉球,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啊,原来是叫我把棉球塞耳朵里。这小子,还挺机灵!

x大夫检查完小伤员,手里握着沾满血迹的棉球和纱布,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眼睛闭上。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或许有时候,连老鼠的胆儿都不如。

很快,儿童节临近。来医院的探访人更是络绎不绝,挡都挡不住。市里的家长们带着孩子来了,各省市电视台扛着摄像机扛着三脚架来了,各明星名流企业家还连带着粉丝都来了。医院想尽办法限制人流量,控制探访时间,以确保孩子们的正常休息,可惜收效甚微。

别说少胳膊少腿的,还处于惊吓中的孩子们受不了,连我个大人都有点透不气,耳边,眼里全是人,全是各种毛绒玩具。得个空档,想着跑出医院去清净一会儿,还没出大门,就看着一辆大黑车当道,四周都是保安。得,一定是有大明星驾到。

折回医院仓库门口坐了一会儿,看到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的x大夫。才发现,他脚下踩的那双深褐色凉鞋,真是难看得不一般!

回到大病房的时候,发现房门口被堵住了。

再一看,呦,采访呢!

只见长发飘飘的女记者单手举着话筒,一手捏着话筒线:“小朋友,六一儿童节,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你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GX贴墙站着,手指尖相互摆弄着,低着头,不说话。

我去!这什么记者?脑子进水了吧?

我一把别开挡在我前面的摄像,拉着GX的胳膊就往外走:“GX,走,帮姐姐抬个箱子,箱子太沉,我一个人搬不动!”

“诶诶,我说,我们正录像呢!” 女记者嚷嚷着。我看看她,又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GX:“GX,你先去楼梯口等我。” 

待GX离开,我没好气的对女记者说:“你要采访可以,有点脑子行不行?你要经历地震了,看着身边死人了,亲人又不在身边,你什么心情?!这么白痴的问题你也问,还记者!” 

女记者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这是工作!我们有任务的!你这是在妨碍我们工作!” 

对于这么没脑子的人,多说半句都是浪费生命,“那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带着脑子工作!” 

没好气的离开,接上GX:“走,咱们出去走走,透透气。”

说是出去走走,可又能去哪儿呢,也就沿街边坐会儿,发发呆。

“我不喜欢他们。” 半响,GX冒出一句话来。

“谁?” 我有些迷糊

“他们,那些记者。“ GX低着头,玩弄着脚边的树叶。

“哦哦,他们的心是好的,就是,脑子小了点儿。” 我竭尽所能力求言语上的文明,毕竟旁边坐着的是个孩子。

GX抬起头,笑笑:“嘿嘿,脑子小了点儿。” 

又坐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天儿真热啊。可不么,明儿个就是六月了。

“GX,你想吃冰棍儿吗?姐姐请你吃冰棍儿!” 对于这个在地震中反反复复跑回教学楼里去救同学,到了市医院又四处帮助别人的男孩儿,我多少有些偏爱的。

回到外科病房,走廊上正巧碰到两个也是从大都市来的志愿者。男孩儿一米八几的个子,高高壮壮的,女孩儿娇小玲珑,不到一米六的样子,圆圆的脸,笑容甜美。我以为他俩是一对儿呢,聊了聊才发现,原来也是单独过来的,在其它地方碰到,便结成了伴儿。再一聊,竟发现我们三个人的回程航班是一样的,着实缘分。

“我看儿童医院不缺帮手嘛,这么多人!” 男孩儿C调侃到,“人这么多,对小孩子并不好。这个时候的小孩子最需要的是静养。” 女孩儿R接话。“对了A,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明天我和R去T县。我认识中粮的人。他们明天进山里去送粮油,好几辆大巴。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  

C的提议正合我意。早就听说更困难的地方是山里,能去当然好。跟C和R约好明天碰面的时间和地点,我便回到大病房去看GZC。因为家中还有事,GCL的父母不得不离开,把GCL留给GX照看。

GCL的情绪较我初见他时已经好了太多。虽仍不怎么说话,但发脾气的次数大有减少。

“姐姐,” 听到GCL叫我,我连忙凑到他身边:“怎么了?” 

我一问,他反倒不说话了,只是看着GX。两兄弟就那么看着,欲言又止,扭扭捏捏。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有些急。

“没有姐姐。他,他,GCL想要一辆小汽车。” GX哼哼吃吃憋出几个字,脸涨的通红。

“哈!想要小汽车啊?多大个事儿啊憋半天!说吧,想要什么样儿的,姐姐去给你买!” 我拍拍胸前的双肩包。话说我这双肩包一直都是背在前面的,一副青春年少的样子。

“想要,想要一个蓝色的小汽车。” GCL咧开嘴,一副想笑又不要笑的样子。

“行!姐姐这就去给你买!” 正准备起身,我看到隔壁床的小孩儿眼巴巴的看着我们。

“你也想要小汽车是不是?” 我笑着问他。

小孩儿的奶奶赶紧抱过他去,连连向我眨眼睛:“不要不要,我们不要,我们已经有两三辆小汽车了,不用姐姐买了。”

“没事儿的奶奶,反正我要去一趟商场的,明儿个过节,多一辆就多一辆呗。”

出了医院上出租车。

“去哪儿?” 司机问。

“去最近的一家综合商场吧。哪家都行。” 我答。

到了综合商场,直奔儿童玩具区。一看,蒙圈了。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大的小的,红的白的黑的,带响声儿的不带响声儿的。

我这人儿吧,最讨厌在选东西上浪费时间的,尤其是对于自己不在行的东西。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叫来售货员。

“那个,您给看看,哪种小汽车适合九,十岁的男孩子玩儿啊?” 售货员取下一个大盒子,“这个,这个合适。带遥控的。” 我天,这么大,这还是小汽车吗?转念一想,隔壁床小孩儿也就四五岁,他的小汽车给到GCL玩儿确实是不合适。一看价钱,嘿,还不便宜。不便宜就不便宜吧,只要GCL高兴。

付款准备离开的时候,想起来大病房里还有其他孩子,就又去糖果铺买了点儿糖果,背了一大包回到路面上。

上车,回医院。开到半路了,司机突然说:“姑娘,那什么,跟你打个商量!我这儿吧,打麻将要迟到了!都等着呢!我在前面那个路口吧,把你放下,我已经联系了一个交班的伙计,他马上就到,把你放在之后,你上他的车,他送你回医院好吧!” 

打麻将?我这还是头一遭听说。

司机见我不说话:“姑娘,我向你保证,真是打麻将要迟到了。我看你也是来我们这儿帮忙的吧,你这样,你不用付我车钱了,我代表人民群众谢谢你!” 还没回过神呢,我已然下车,又上车,终于在晚餐前回到了病房。

孩子们很高兴。GX站在我身边,小声说:“姐姐,这个电动车很贵吧?以后等我长大了,赚钱了,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我看看他:“行!等你长大了,赚钱了,还给我!”
 
按照约定的时间,跟C,R汇合的时候,他俩已经等在大巴边上了。C的脚边还放了不少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这些是……?” 我问。

“哦,我到的早了点儿,就跑去买了点儿蛋糕,点心,文具什么的。” C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轻描淡写,漫不经心。

以我在酒店业练就的看人本事,我直觉他家境不菲,给扣个富二代的帽子应该不为过。

街边停着两三辆大巴,然后是卡车长龙。我们上的是第二辆大巴。

准点出发,一车人说说笑笑,我竟然都产生了这是去郊游的幻觉。车开出市区之后,同行的中粮领队突然问到:“大都市的那三位,你们身边有口罩了吗?” 我们答没有。“喏,这边箱子里有矿水和口罩,你们自己拿。进县之前需要车辆检查,好像还要喷洒消毒液的,会很难闻。你们口罩戴戴好。”

“嗯嗯。” 作为临时“插队”的“个体户“,我们感觉挺温暖。

人生地不熟的,有组织总比没有组织好。

车辆继续前行,车内有说有笑的氛围明显减弱,窗外的景象越来越不堪。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桥梁,破旧的帐篷,支起的炉灶,旗帜鲜明的标语,横幅。每隔一段路都有驻军搭建的简易房屋,或是帐篷,供抗险救灾的战士们歇息,开会或是补给用。

到达县城的时候,车辆排成长龙。因为要去的是高危地段,每一辆车都需要出示特殊许可证方可进入。有些私家车一片好心,想要送水送粮,却因为没有准入证而停在路边。私家车主们和等待检查的大卡车车主们商量,希望卡车车主们能把他们的物资给捎进去。所有这些,都使得检查速度变得异常缓慢。

车缓缓驶入县城,一座残废的空城。街边潦潦坐着几口人,有男有女,也有老人。每个人都面目呆滞,眼神空洞无一物。校舍,民宅大面积倒塌,偶尔见到一两处建筑仍稳稳得立在那里,至于是什么建筑,我就不赘述了。这满眼的灰,看得人直感到压抑。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这下面儿,应该还有人吧?为什么不救了呢?” 有人答:“能救的应该早都救上来了。过了搜救期,生还的机会也就不大了。再说,这儿不适合人呆,有疫情呢。” 

我看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拿水的功夫,我看到R神情凝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坐过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的手,递给她几张纸巾。

驶过县城,车队开始进山了。中粮车队要去的是山里的一所学校。因为地理位置太偏,险象环生,学校的师生们都没有出山,而是在原地呆着,靠部队进山给搭临时的教室和帐篷。车继续前行,走得非常缓慢。

正翻我的墨镜呢,手机里进来一条短讯,一看,同事发过来的:“A,你怎么样?还安全吧?都没你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安好。” 霎那间,意识到,来了这么好几天,什么大都市,公司,同事,客户,合同,所有这些都没有在我脑子里出现过,就跟失忆了似的。连忙给同事回过短讯:“没事,挺好的。准备进山了。可能会没信号。回……” 短讯还没打完,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

“怎么回事?!” 有些已经睡着了的队员惊醒过来。

“没事没事,刚有几块大石头掉下来了,我们这车刚过。” 司机的嗓音听着有点儿怪。

回复完车里的人,司机给前面的大巴司机打了个电话:“诶,你们先走,我这儿停一会儿,等一下后面的大巴。”

“好险!” 中粮领队笑着说,接着长长的舒了口气。

等车再次开动,我拿出手机,把未回完的短讯回完了:“回来了聊。”

终于,进到学校里。我们比预计的到达时间晚了快一个半小时。

队员们赶紧下车,布置场地的布置场地,吹气球的吹气球,搬面粉的搬面粉,扛水的扛水。学生们还在上课。大山里一片寂静。

C人高马大的,自然干体力活儿去了,R小小的个子,帮着中粮的女孩们吹气球,我帮着搬了十几袋面粉,实在是搬不动了,便跑去找中粮队伍里负责宣传工作的男孩子:“那什么,我帮你拍照片吧,保证给你拍好。你这么结实一人,在这儿拍照浪费了。” 

男孩子也爽气:“行,你就记着,每个小组的活动都得拍到,多拍几张,记住了啊!”

不一会儿,孩子们下课了。山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洒水车也进来了。

“奇怪,洒水车进来干什么的?” 我问,旁边一人答:“送水啊!” 

果然,只见一拨又一拨儿戴着几道扛儿的学生领着水桶向洒水车奔过去。还有的学生把空水桶套在头上,互相追逐着,挺有喜感。已经打到水的学生,一般都是两个学生抬一桶水。毕竟沉。一路抬水一路洒,洒到地上没一会儿就干了。快要正午了。

疯闹的“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执勤,以防小男生们疯的太厉害,伤到别人。有个扎马尾辫,穿粉色裙子,戴三道杠的小女生在捡地上的垃圾。她认真的捡,我认真的看。看着看着便想到曾经的自己。其实,谁爱干脏活儿累活儿啊,谁都不爱干。可老师就是有招儿,格劲儿对着你“忽悠”:“你长大了,是要干大事情的人。干大事情的人都要从身边的小事做起,不怕脏不怕累,要担负起别人不想担负的责任,做别人不想做的事……” 我想,这小女生八成也是这么被“忽悠”的吧。人家都在玩儿,就她在捡垃圾,还捡得那么认真。(现在想想,我做了那么多别人不要做的事儿,也没见我干成什么大事儿啊。老师净瞎掰!)

下午一点,校方开始组织全体师生到空旷的地方集合,准备接收中粮集团的捐款。学生们排着队,搬着小板凳,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根据指定的区域入队,坐好。中粮的代表简单发了个言,捐了款,拍了照,末了了还把随行的队员都叫到台上,唱歌,拍照。拍照的时候,队里负责宣传的男孩子特地跑过来叫我跟C和R:“你们也到台上一起拍个照吧。都一起的。“ 我们三个,穿着自己的衣服,不像中粮的人,都是统一着装。

“不好吧,我们三个上去。” C推托到。

“这有什么,一起来的,拍照当然也要一起啊!” 拗不过宣传员,我们只好别别扭扭的到台上“咔嚓”了几张。

毕竟是六一儿童节,大家又陪着孩子们做了做游戏,跳了跳舞,玩儿了好几个小时。孩子们玩儿得开心,校长却是忧心忡忡:“好多学生和他们家长都是失联的,不知道山外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回家了家人还在不在…… ”

快到四点的时候,中粮那边叫集合:“得走了,我们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出山,不然太危险。“ 

上车之前,我看到有两三辆豪车驶进校园,车面儿上贴着赫然大几个字,类似于”心系灾民,送温暖“什么的。车停下,下来了两三个富商富商太太模样的人,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拍照。呵呵,这架势,就差敲锣打鼓了。

出山,出县城。检查队的人开始给每辆车喷消毒液。虽然车窗紧闭,那味儿还是无孔不入,是眼睛也难受,嗓子也难受。那几分钟过的,跟过了几个小时似的。R过来我身边,替给我一个手帕,手帕上散出淡淡的香水味儿:“拿这个捂一会儿。”

回到市区的时候,已是夜里了。

散队前,C问:“你俩明天什么安排?我前几天在大学里听说,学校安置了好几个灾民接收点,听说还有不少因为地震受到惊吓的有自闭倾向的孩子。我打算去看看。你们一起吗?” 

我一想,明天是六月二号,儿童医院估计还是人满为患,我去了也只是增加人流量: “行,明天我跟你去大学。”

“那我也一起吧。我们明早几点,在哪里碰?” R问到。

“九点吧。今天都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早我们九点在xxx碰。” C说起话来好似领导,我较着他爸妈当中至少有一个来头不小。

回到亲戚家,倒床就睡。

真是好,有个安逸的窝,不愁吃喝,还能洗脸洗澡,好爱这家亲戚。
 
一早,打车到xxx大学与R,C汇合。大学里貌似没什么学生,不知道是因为放假,还是都外出做志愿者了的缘故。

走在校园的小路上,绿树环绕,鸟语茵茵,三个已经离开学校有些年头的人,嘻嘻哈哈的,心情很是放松。途中,C还帮我和R拍了几张合影。

想来也是奇妙,三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为一场灾害,相识,结伴。

要说,xxx大学也真够大的,东拐西拐的拐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个灾民接收点的影子。一路上倒是看到不少单个的帐篷,但基本可以肯定不是接收点。

“我觉得吧,这些灾民接收点肯定很隐蔽的,因为接受的都是心理创伤面大的孩子,不适合建在人多的地方。” R若有所思的说。

又找了半天,肚子饿了,三个人便拐进一家学校食堂,打菜打饭,打算先填饱肚子。

“这饭菜,看着太有食欲了有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也只有在学校食堂才吃的到!还如此便宜!” 开动前,C感概了一大通。我和R看着他夸张的表情,再看看碗里晶晶亮的辣椒油,相视而笑。

果不其然,吃了没几口,C便满头大汗:“天啦,太辣,太辣了,吃不消吃不消,我得买水去!” 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你俩要水吗?”

“不用,我们带水了。” R从包里掏出两瓶矿水。

吃好饭是正午,太阳正烈。

“咱们先去树荫底下坐会儿吧,太热了!” C提议。

“大少爷,我们浪费一早上了,什么都没找到。你就忍一忍。要么我的防晒霜借你擦?” R看起来小巧玲珑的,说起话来可是铿锵有力。

又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看到远处草坪上有一个戴红帽子的小男生,拿着根竹竿,跑来跑去的。

“诶,R你看看,这孩子不像是市区里的孩子。” 我招呼R过来,“是哦,不太像。” 我俩朝着草坪的方向走过去,“喂,你俩倒是等等我啊!” C在后面直嚷嚷。

终于,寻了大几个小时,寻到其中的一个安置点。“真隐蔽啊,藏到这儿!” R绯红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回头看C,气喘吁吁的,白T恤全汗透了:“你们两个小姑娘,牛!”

R试图和戴红帽子的小男生说话。小男生低着头不语,要么就别过身子去,一言不发。“咱们还是去找找这个安置点的负责人吧。” C提议。“我俩去找吧,让R陪陪他。” 我拉过C,“R是幼儿教师,她有方法的。我俩去找负责人就行了。”

找到负责人,说明来意。

“这个,其实吧,你们也做不了什么。这些孩子需要的是专业的治疗心理创伤的医生。你们的好意我理解,可我这一时半会儿的确实还不太好安排。” 负责人说的诚恳,也在理。只是我们听了,多少有一丝丝失落,毕竟找了这么久。

沉默了一会儿,“那,咱们走吧,不能给人家帮倒忙。” 我对C说。

回到草坪上,R和几个小朋友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等游戏结束,我们向R转述了负责人说的话。大家决定,离开。

“你们接下来什么打算?” 站在学校的大门口,C问。

“我想去福利院看看。你们呢?” R看看我,又看看C。

“还有点儿时间,我回儿童医院去一趟。这两天都没去。” 我答。

“我跟你一起去福利院吧R。反正我后面没什么安排。” 别看C人高马大的,有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需要人带着。

回到外科病房,见到GCL,GX哥俩。

“姐姐!” GX显得有些兴奋,“大夫说会安排给我弟弟装假肢!” 那一丝兴奋,还没等到我回应就消失了,“后天弟弟就会转院。” 

我摸了摸GX的头:“好事儿啊,装了假肢GZC就可以继续打篮球了不是吗?” 我看看坐在床边,似笑非笑的GCL。 

“姐姐,这两天病房里可乱了。我听说医院床位有限,有一部分人得转院,转到别的地方去。大家心里都没底,不知道会被转到哪里去。” 两天不见,GX话多了不少。

“x大夫呢?姐姐去问问看。”

“x大夫可忙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呢!”

大病房里的其他人看到我回来了,也都凑过来:“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们去问问看,我们这孩子会被转到哪里去啊!这家里都还有事,有的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我刚回医院,也有点懵,只好应着:“行,我回头碰着护士,来问问看。”

“姐姐,” GCL用手拉拉我的衣角,手里握着一个甜橙,“这个,我和哥哥留给你的。这两天来了好些人,给了我们好多东西。”
 
人一忙起来,就容易忘却时间。不经意间翻开手机,竟已到了即将返程的日子。

早间在外科病房里忙着找护士,帮着问几床几床会被安排转去哪里。护士也为难:“唉,我们也在等通知呢,能安排的都安排了,剩下的还在找接收点。实在没办法,情况稍好一些的不转出去,后面的怎么进来?”

响午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

“诶,丫头,有空吗这会儿?” 电话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是谁。

“市红十字会那边有好几十号人,都是各地过来的单独的志愿者,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午饭都没法吃。下午两点前他们得去帮农村抢收木耳什么的,你能赶过去带他们去吃个午饭吗?“

“哦,好的呀。您地址给我,我这就过去。” 也顾不上对方是谁了,估计也是个志愿者,在哪儿碰上,留了个手机号。

“GX,姐姐去市红十字会一趟,估计下午回来。你帮着GZC把东西收拾好,护士说了,不是今天下午就是明天早上,就会安排GCL转院了。”

出门,打车,告诉司机到市红十字会。

停车,正准备掏钱,司机说:“别掏了。你这一看就是来帮我们的,钱我不收了。赶紧去吧。” 心中一暖,道了谢,下车。

进了大门,傻眼了。满眼都是人。站着的,蹲着的,互相追逐打闹着的。给那个陌生电话打了回去:“那什么,这儿都是人,我要带哪些人去吃饭啊?找谁啊?” 

对方连声致歉:“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和你说清楚。你去找一个叫xxx的人,他会告诉你的。我已经带了一队走了。”

找到xxx。

“哦,你来了啊!太好了。这样,你带大楼前面的那一队吧。这帮孩子都是从全国各地自己跑过来的,唉,还是年纪小,做事欠考虑。一腔热血来帮忙,帮到后面自己身无分文。” xxx给我指了指大楼前面的一票人马。

“诶,大家安静一下,集合了集合了。大家把队站站好,跟着这个姑娘去吃饭了啊!记得一点半之前回来,我们的大巴会在大门口等大家。” xxx的嗓门还真是嘹亮,我站在旁边,耳朵嗡嗡直响。“队长呢?队长出来跟我们姑娘介绍一下队里的情况。”

一个皮肤黝黑,身高快一八零的小伙子站出来,胳膊上还有纹身。

“你好!我是队长。我叫xx。我们队里吧有男有女,还有一位从北京来的聋哑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人半蹲在地上,另一个人把纸搁在他背上,正写着什么。

“那个写字的就是我们北京过来的哥们儿。听不见说不清可力气够大,干活儿的好手!” 队长一脸得意。

“你们这几天都睡哪儿啊?” 我实在好奇。

“有帐篷睡帐篷,没帐篷睡大街呗,反正大夏天的。男的女的,都睡一块儿。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看着队里的女孩子们,心里升起十万个为什么:“她们怎么洗脸刷牙啊?这么热的天儿,不洗澡多难受啊?要是还来着例假呢……..”

“那么,我们出发?” 队长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哦,好的,走吧!”

可是,上哪儿吃去呢?我完全没有方向!

“那什么,你这儿熟吗?我不知道餐厅在哪里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

“咱就沿路走呗,碰到一家就进去。吃点儿就行,后面还要赶回来干活儿呢!” 队长也是爽气。

出了门,大队人马左拐,趾高气扬。排第一的人举着一面大旗子,不太记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队长和另一个男孩儿走在队伍后面,我走在他们后面,暗地里数人数,数好人数又偷摸儿的把钱包掏出来数了数,还好,钱应该够的。

“队长!发现一家餐厅!” 举旗子的男孩儿停下来,朝后面吼了一声。大家都停了下来。

“MM, 你看这儿行吗?” 队长看看我。

“这样,你们等我一下,我先进去看看,看坐不坐的下,好吗?”

进店,看到老板娘,说明了一下来由。老板娘朝门外看了看,“应该坐的下的。这样,一人收十块钱吧,标准餐,加饭不多收钱,加菜的话另算,怎么样?”

“行啊!没问题。” 天啦,十块钱,十块钱在大都市也就买得到一杯咖啡吧!

“大家进来吧。” 我走到外面,朝着队伍嚷了一声。

饭菜上桌,大家吃得狼吞虎咽。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队里还有一位中年模样,清瘦干练的妇女。

“这是我们x姐,要不是她,我们这帮散户都不知道散落在哪儿呢!” 队长留意到我目光停留的地方,凑到我旁边,小声说。“诶,你不吃啊?”

“哦,我不饿,你们吃吧。等你们回大院儿了我再吃。” 说完,我去到柜台,对老板娘说:“厨房里还有什么肉菜和鱼吗?每桌再加一两个菜吧,估计他们好几天都没吃顿正餐了。”

“行,我去厨房看看,马上就给做。”

鱼肉上桌,大家开心得不行。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吃个饭能吃得那么开心的人。这哪里像是身无分文,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的一帮人啊。

带队回市红十字会,看他们上了大巴之后,我便回到儿童医院。“姐姐,弟弟明天早上转院。” GX对我说,“我爸爸打电话过来说,让我等弟弟转院之后先回爷爷奶奶家。他和妈妈要回去江浙那边开工了。”

“那你怎么回去呢?”

“x大夫说,他来看看医院里有没有同乡,可以稍上我。”

夜幕降临,我开始有些为难。毕竟明天下午就要走了,都还没和GX,GCL提起过。

好的是,明天小哥俩也会陆续离开医院。

吃好晚餐,我提议出去走走:“GCL,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这会儿外面不太热了。” 照顾隔壁床小女孩儿的老奶奶听到说我们要出去散散步,便问:“能不能也带上我孙女儿一起?我得出去办个事儿,晚一点才回来。”

就这样,我牵着GCL,GX牵着小女孩儿,四个人走出了医院大门。

“姐姐,去哪儿散步?” GX问。

“就围着医院附近走走吧。” 想着天色渐晚,再说我也不太认路。

“那个,姐姐明天要回大都市了。” 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告诉哥俩儿。总是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

GCL低着头,默不作声。GX“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一时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干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慢慢的,GX牵着小女孩儿走到我们前面,一路走一路踢石子儿。

一圈,两圈,三圈,四个人围着医院走了不知道多少圈。

一看手机,快要八点半了。正想说,该回病房了,GCL抬头看了看我:“姐姐,你会回来看我们吗?”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很有些难受。但我讨厌难受的情绪,也相信自己可以掩盖住难受的情绪:“当然啦!等你们长大了,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了,姐姐就回来看你们。” “那你有我们家的地址吗?” GCL又问。“这个简单,回头让你表哥写给姐姐。对吧GX,你会把联系方式写给姐姐的对不对?” 我故作轻松得冲着GX说。

“嗯。” 很小声的,GX点点头。

“八点半了,咱们该回病房了。小妹妹的奶奶估计已经回来了,没看到小妹妹该着急了。” 我停下脚步。GCL不理我,拉着我继续走。GX也没理我,自顾自得往前走。

又绕了不知道是多少圈,“这么绕下去不是办法。有聚就有散的,到了要收的时候,该收就得收。” 我对自己说。

“GCL,GX,得回病房了。太晚了。一会儿护士阿姨也要着急了。” 话音刚落,GCL的眼泪吧啦吧啦得流下来。看得我真是难受的要命。一个没忍住,眼泪也涌了出来。“不能哭,不能哭,这有什么可哭的,你要哭了人小孩儿还不决堤啊!怎么这么没出息!” 我在心里狠狠得骂自己,又顺道假装打了个哈欠,把眼泪给抹了。

“这样吧,姐姐答应你,咱们先回病房,你准备准备,姐姐等你睡着了再走好,怎么样?” 我蹲下来,看着GCL。

回到病房,和护士打了个招呼,告知她今晚我会呆得稍晚一点再离开。等到GCL睡下,我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在床边坐了半天才意识到,GX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航班是下午的。所以早上还些空余的时间。原本,我是打算休息一下,然后去机场的。可是一早醒来之后,便始终不得消停,总还是想去医院看看。一来不知道GCL离开了没有,二来昨晚回病房之后一直没见着GX,心里有些不安。

想来想去,还是打了个车到医院。

我对自己说,看一下就走,最好不要让孩子们发现。偷偷摸摸的,跟个贼似的,闪到大病房门口。GCL的床已经空了,床铺整整齐齐的,估计是为了迎接下一个小伤员。GX没在病房,也没找到x大夫。

下楼,顺便也和楼层的大学生志愿者告别。快走到一楼的时候,我感觉有一个白影闪过。奇怪,怎么那么熟悉呢?嗯,估计是没睡好,幻觉吧。

出了住院大楼,拿出手机给x大夫发了条简讯,大致就是感谢他收留我在外科病房,也提醒他注意身体。正走着,有人拉住我。一看,是大楼里的大学生志愿者。“姐姐,这个是GX让我给你的。” 女孩儿递给我一张皱皱巴巴的田字格纸,正反面上都有字,铅笔写的。

纸上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那上边儿有个签名,一个地址,还有一行手机号。

原来,我到病房的时候,GX看到我了。

大街上,热气腾腾,知鸟声一波接一波。我数了数钱包里剩下的钱,去到就近的药店,买了消暑丸,防蚊液,还有其它一些什么,打了个包,写上田字格纸上的地址,回到住院大楼,把包裹交给大学生志愿者,请她尽早找到GX,交代GX把包裹带回老家,并转告GX,去江浙和爸爸妈妈团聚的时候,可以考虑顺道来大都市玩几天。

打车,去机场。从亲戚家枕头底下取出来的钱,付掉车费,还剩个一块八毛的。“ 好在C和R跟我一个航班,不然该难看了。” 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过安检,上飞机。我告诉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能给的,都给了。没有遗憾。”

飞机落地。大都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给父母分别挂了个电话:“有个小十天没打电话了,去了趟xx。刚回来,一切安好,勿念。”
 
换上干练的小西装,踩着锃亮的羊皮小高跟,指甲剪剪干净,妆化化好,回归职场。
来到自己的座位,发现键盘上立着一张卡片。“Welcome back! I am proud of you!” (“欢迎回来!我为你感到骄傲!”)  卡片的下方是上司的签名。笑笑,把卡放到一边,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同事们陆续到达办公室。开早会,分派工作,外出跑客户,一切都如往日般美好。

下午的时候,公关部的同事过来:“A, 我们打算把你去灾区的事写进集团下一期的内刊里。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聊聊?” 我想了想,谢绝了。

次日,在酒店大堂等客户。正巧碰到老板走过。“怎么样,还好吧?” 老板问。“挺好的。” 我答。

我并没有说谎。正常回归工作,心中满是欢喜,的确没有什么不适应的。这得益于我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里,避免过度消耗,无论是身心还是体力。比如回避重伤病房,就是我彼时做出的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曾经听过一个长期在一线做慈善的人说:“慈善不是捐点钱就算。慈善身体力行,需要一颗比金刚石都坚硬的心,一种能够自我化解,自我调节的能力。当你看到的世界都是灰色,甚至黑色的时候,在不被卷进去的同时给予阳光和希望,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工作间隙,有好几个女同事过来问我关于办理收养孤儿的事。我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信息。只是告诉她们,收养孤儿是个大事儿,是一辈子的承诺,切不可感情用事。

七月的大都市,已是相当炎热。每日正常上下班,周末没事儿干了去公司加个班,末了了和朋友逛逛街,做个按摩,吃个晚餐,岁月静好。只是偶尔的,在看到一些个自视清高的官老爷,大金主时,嘴角会忍不住一瞥上天。我会想起,在外科病房看到的那些,质朴的,单纯的,互相鼓励,打气的人们;想起那位把钱放进信封,才交给灾民的西洋人;想起那位刚拿到一百块钱时的父亲,他对隔壁病床的大爷说:“这个,您拿着吧!您家比我们家更需要钱。”

世间最真实的美好,不在聚光灯下,不在声情并茂里,也不在衣冠楚楚的高谈阔论中。它在少数人心里,在他们不经意的眼神中,有所思量后的举动中。

一日,正在赶一份合同。看到一个陌生来电。“您好!请问是A吗?”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方言气息:“我是GX的父亲。您还记得GX吧?”

“当然,当然。您请说。” 接到GX父亲的电话,我心中一紧。

“是这样。我和他妈妈给他在我们打工的城市找了一所学校,九月份开学。我们叫他提前一点过来我们身边,也好适应适应。他跟我们说,想在来以前到您那儿玩几天。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方便的。我来安排吧。您把他过来的日子短信发给我就行。”

“哦,那太谢谢您了!给您添麻烦了。”

“哪有的事,不麻烦的。”

“还有,GX让我告诉您,GCL已经回学校了。他的假肢已经安装好,慢慢在适应中。”

“那太好了。谢谢您告诉我!” 挂掉电话,我突然想起来,GX要是来了,住哪儿呢?我和同事合租着大都市的一间老公寓,小小的一间,我这要是带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住着,不合适吧?可要是给他在酒店安排一个房间,也不太合适啊,才那么小,又是第一次出县城。

和同屋的MM商量了一下,MM爽气的说:“GX来的那几天,我回家住好了。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起住问题不大的。”

住的地方敲定下来,再来就该考虑带GX去哪里玩儿比较好。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可直觉告诉我,我不应该带他去游乐场,或是逛商场,而应该带他去一些有历史氛围的地方,大学,或是可以让人心安静下来的地方。

八月的一天,我刚拜访完客户回到办公室。

“姐姐,我到xxx汽车站了。” GX的短讯。

“到了啊!不错!姐姐这会儿还在上班,你可以自己乘地铁到xxx站,x出口出来,在xxx等我吗?姐姐争取准点下班。”

要说GX这孩子,还真是小有能力。第一次来到大城市,自己七转八转的,挺顺利得就到了指定的位置。

“GX你在外边儿坐会儿,姐姐把手头的邮件回复完就出来。”

从事酒店行业的,一般不太可能在太阳下山前下班。太多的同事,每日披星戴月,把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献给了客户,奉献给了酒店。GX到的那一天,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出了员工通道,抬头看天,天还是蓝的。

几个月没见,GX的个子好像又冲了一些。

在外面吃了个晚饭,回到租住的小屋。“呦,今天回来的早啊丫头!” 隔壁邻居阿姨操着一口纯正的沪语,笑眯眯的。

我很爱隔壁的这家邻居。每次小屋里有蟑螂啊,黑色不明飞行物啊什么的,我都会魂飞魄散得跑到阿姨家,狂敲门。而阿姨每次都会一边安慰我,一边叫她老公:“老公啊,你快点快点,丫头家有蟑螂!” 大夏天的时候还会特地跟我说:“天儿太热啦,你要是找我们的话,记得门响点敲。我们家空调在卧室里。你轻轻的敲,听不到的。“ 有时候阿姨家做了好吃的,也会留一碗给我:”小姑娘太辛苦了。你要喜欢吃,阿姨下次给你多留点儿。“

第二天起床,我决定自己做早餐。那是个不小的决定。

毕竟,工作那么些年,我就没开过火,除了生病的时候万不得已。

“GX,姐姐做了鸡蛋面条。你看看好不好吃?” 面条做好,很有些得意。

“姐姐你不吃吗?” GX看我手里只端了一碗面条。

“哦哦,你先吃。天儿太热了,我等会儿吃。” 我笑笑,把后面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先吃吃看。万一太难吃,我就不浪费食材了。

GX把面挑起来,吃了几口。我看得心里直发虚:“怎么样?”

GX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笑着说:“嗯,明天,还是我来做吧。我做给你吃。” 

呵呵呵,好尴尬。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GX去了几个历史故居,去了几所大学,还去了一趟基督教堂。我本身不是信徒,但我相信真正的宗教,不论哪个教派,都是用来抚慰人心,引导人心向善的。

从基督教堂出来,我问GX:“你有感觉到‘静’的力量吗?”

GX答:“嗯。”

路过一家时装小店的时候,我感到GX的步伐有些慢了下来。

“想进去看看吗?” 我问。

“我想给我爸爸买件T恤。” GX低着头,小声说。

“好啊,那咱们进去!” 进到小店了转了一圈,GX看了看衣服的标价,把拿起的衣服又放下。

我问自己,要帮忙买下吗?想了想,我决定听听GX的意见:“怎么了?不喜欢吗?”

“钱不够。” GX把头低得更深,“姐姐我们走吧。以后等我赚钱了,我再给爸爸买。”

“嗯,也好。你现在给爸爸买,用的也是爸爸的钱。所以,还是等自己赚钱了再买比较好,你说呢!”

“嗯” GX笑笑。

送GX走的那一天,是个礼拜三。街上人不算太多。那是我第一次乘地铁去长途火车站。

之前的几年,我基本都是两点一线,活动范围仅限于商圈和住处。送走GX,回地铁站的时候,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简讯:“姐姐,回去的时候地铁不要乘反了。” 我看着简讯,直乐:“这孩子,太小看我了。我怎么会乘反呢?”

上了地铁,又一条短讯,朋友发过来的:“孩子送走了吗?你回家的时候乘地铁看看仔细,别乘反了!” 

这些人呢,怎么对我这么没有自信。虽然我是路盲,也不至于连个地铁都坐不明白的。

地铁开呀开,看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不对劲。

“奇怪,怎么看着这么荒凉?” 再一看指示灯,我去,还真乘反了!
 
回到大都市后,R忙着筹备婚礼,鲜有联系。和C倒是约着吃过两次饭。一次在外滩边,一次在一家苗家菜馆。

外滩边那次,六七号人一起。据C说,那都是去过一线的志愿者们。夏夜,微风习习,江两岸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大家就着夜景,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苗家菜馆那次,是C开车到酒店来接的。吃饭聊天中得知,他父母常年在国外,大都市的洋房里就他一人住着,家里请了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养着一条狗。偶尔,C会请朋友来家中小聚,以消解寂寞。“你住哪儿啊?” C问,“九十年代的房子。租的。” 我答。“你没想过换个工作干干吗?酒店业太辛苦了。” C弹了弹手中的烟灰。这是我头一次知道,C还抽烟的。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一个小男生,真是看不出来。“哪个行业不辛苦?我干着挺开心的。上司好,团队也好,没有理由换工作啊。” “我其实蛮佩服你们这些来大都市打拼的女孩子的。都有股子韧劲儿。” “呵呵,打拼谈不上吧。有工作有收入交得起房租付得起水电,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依我看,女孩子呢,还是找个靠山比较好。找个本地人,一来不用操心房子,二来户口问题也好解决。” “我有房子住,操心房子干什么?户口,多工作几年不就可以申请转了吗,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估计是看我太不可调教,C连连摇头,不再说什么。这苗家菜,说来也奇怪,本来还觉得挺好吃的。不料,越吃越没味道。

人生聚散有时候很有意思。因为一个什么事儿,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人可以走到一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真挚的友谊。而事情一过,待各自回归到自己的轨道上,便再没了继续联系的必要。

人一生中,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只是,也只能是萍水相逢。能始终相伴左右的,毕竟是极少数,尤以珍贵的极少数。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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