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前 码过一篇文章《体面》 讲了一个从柯里大姨夫那儿听来的故事

原文部分摘录如下:

“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经过餐桌 老先生跟我说:‘嘉兰,你知道墙上这幅油画里的小女孩儿 是谁吗?’

讲真 一进屋我就注意到这幅油画了 起先还以为是他们的收藏 因为真的很美 和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肖像画一样儿一样儿的 裱着暗金色的框

‘我正想问呢!是哪位画家的作品?’

‘这是一位穷画家的作品,画里的女孩儿是我太太八岁的时候。’ 老先生的眼中 含着笑意

‘真的啊?!’

‘是的。七十多年前,这位画家经常去我岳父的花店里买花。有一段时间 他赊了不少账 我岳父感觉他经济上怕是更加困难了 估计还不上欠下的款 便问他愿不愿意 为自己的几个孩子画几幅肖像画。你知道 更早一些的时候 富裕的家庭都会请画家给自己、给家人画肖像画 以彰显身份和地位。就这样 穷画家为我岳父家几个孩子画了肖像画 我岳父从头至尾 没有跟他提过赊帐未还的事儿。’(这一大段话中间 那个富裕阶层请人画肖像画的部分是我添加的 因为我知道 如果他能表达利索 他会给我讲这段历史)

画是真的好 我并看不出挂在餐桌边的这幅画 和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油画 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艺术是个挺残酷的事儿 并非总是实力决定一切

同样的实力 有的画家飞黄腾达 名利双收;有的画家穷困潦倒 日日借酒消愁

出于礼貌 我没有要求拍照 但我找到一张以前在博物馆拍的孩童肖像画放在这里 供大家想象
穿上外套 和老夫妇道了别 也应该是和大姨夫的最后一别

老夫妇坚持把我们送到电梯间 笑盈盈得同我们挥手道别

这 在我看来 是体面

就如同柯里外公对待穷画家赊帐时的态度

于人 于己 都是体面”

上个礼拜四 也就是情人节的那天早晨 公公发来一条消息:“医生昨晚下了通知,大姨夫应该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人世。”

一个多小时之后 消息再次传来:“老先生走了。”

前两天柯里问我:“大姨夫的葬礼,咱们参加吗?”

“你想参加吗?” 因为没有收到邀请 我也不确定就这么去 会不会有失冒昧

“我想去。”  

“那你问问你爸妈看看,没有收到邀请直接去,合不合适。”

婆婆在电话里解释说 大姨家的邀请函只发给了平辈们 年轻一辈的 想参加的可以参加 不想参加也没有关系 全凭自愿

昨儿个理衣柜:“柯里,你见着我那条黑色的长裙子了吗?明天得穿的。”

“不一定要清一色黑的,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严苛了,暗色的、不太出挑的颜色就可以。”

“还是找出来吧。大姨夫挺讲究一人,随便穿,我总感觉对他不太尊重。”

出发的时候 天空中飘起了小雨 随后转晴

开了两个多小时 开到荷兰北部的一座小教堂

大姨夫是新教徒 把葬礼放在教堂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在西方参加葬礼 也是我人生中第三次参加葬礼 

喜欢不喜欢 愿意不愿意 由不得我

车停下来的时候 首先映入眼帘的 就是墓地

是的 墓地

停车场就在墓地旁边 墓地就在教堂旁边 而教堂是一个可以用来祷告、忏悔、见证新人宣誓婚约、喜迎新生命以及安送亡灵的地方

“还有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一对新人,在墓地旁边,喜结良缘。” 我小声对柯里说

“你带面巾纸了吗?” 柯里没有直接回应我

“没带。怎么了?” 还没回过神呢,瘦小的大姨上来就是一个拥抱:“嘉兰,你来了!外边儿很冷吧?来,衣帽间在那边,洗手间也在那边!”

我有点儿懵。

放眼望去,已经到了不少人,少说也有六七十号人,大家拿着酒杯,有说有笑的,穿着也比较随意,什么色儿的都有。

大姨夫家的儿媳们穿着墨绿色的套裙,二媳妇儿还带了条红色的围巾,我一想着我这一身黑,真的是……

远远的 婆婆朝我们挤过来:“你们到啦?我们在那边儿呐!”

“妈,嘉兰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柯里对婆婆说

“哦,洗手间。走,我带你去!” 婆婆一把拉住我的手 用她那庞大的身躯为我开道:“来,借过一下,借过一下,我儿媳需要去洗手间…… 呦,xxx,你也来啦?你见过嘉兰吗?嘉兰,这是三姨的儿子,这是他女儿,你没见过他女儿吧?……”

之前说过了 从进到教堂的那一刻起 我就很懵 有那么若干个瞬间 我没太搞明白 自己是来参加葬礼的 还是来参加聚会的

一路“过关斩将” 和各式各样的面孔打了招呼之后 好容易到了洗手间门口

从洗手间出来 我小声对婆婆说:“大姨真坚强,她见着我的时候,一如既往,笑盈盈的。”

婆婆拽着我的手 轻声说:“能怎么办呢?好在走的没有痛苦,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根据葬礼的行程表 

早晨十点三十分 开始迎接前来参加葬礼的人 

十点三十分到十二点 是大家互相问候寒暄的时间 

正午十二点 葬礼仪式正式开始 

十二点四十五分 午餐时间

陆陆续续的 又来了很多人 大致瞅了一眼 同辈份的人来了不少 也有很多完全不认识

长辈当中,船长大人(三姨夫,癌症晚期),即便坐在轮椅上也依旧是船长大人,气场强大;大舅大舅妈,无论何时出现,都是玉树临风尽显”帝王母仪”之风范;八十岁的二舅,一米八几的个头儿,笔直的身板儿,全身上下一点儿赘肉没有,我几次都想“街拍”他来着,无奈这一家族的人都不爱拍照,也就只好作罢。  

十一点五十的时候有工作人员来安排大家就座

教堂的长凳非常硬从前到后坐满了人两边也有长凳全坐满了

十一点五十五分 工作人员来发靠垫 柯里帮我拿了一个

十二点钟声敲响 一袭黑衣的工作人员上台 请大家关机、静音,仪式正式开始

霎那间 全场肃静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中央那具奶白色的灵柩 灵柩旁的玫瑰花束 玫瑰花束旁那张A3纸张大小的 个人生平上

然后 我看到第一排 坐在轮椅上的大姨家的长子开始抽泣 坐在他身边的大姨伸出手 拍拍他的背 然后就那么停在哪里

音乐声响起 是巴赫的小提琴奏鸣曲

这个时候 我才明确得感觉到 自己的确是在参加葬礼 一位79岁老人的葬礼
 
巴赫的小提琴奏鸣曲之后 由大姨夫的两位儿媳妇轮流讲述公公的生平 从出生讲起 一直讲到离世

生平共分为十一个段落 每一段都由一阵短暂且轻柔的声响(类似于西藏颂钵被敲击时发出的嗡嗡声)分隔开来;平均每三段之间会播放一首歌曲 歌曲都是根据大姨夫的经历来选择的 两首荷兰歌曲 一首英文歌曲

看得出来 两位儿媳相当克制 讲述公公的一生 几度哽咽 哀痛 但并不悲伤

我们其实都算不上了解大姨夫 这么大个家族 一年见一次 脸能对得上就很不错了

听了两位儿媳的讲述我才知道:大姨夫13岁时失去双亲 随后同兄弟姐妹们一起被送到孤儿院 几年后 几个孩子相继离开孤儿院 再后来就断了联系;大姨夫年少时 在荷兰一个小岛上遇到大姨 是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遇到的 那会儿 大姨的父母带孩子们在小岛上度假;19岁的时候 大姨夫向柯里的外公外婆表示 想要娶大姨为妻 那一年大姨17岁;冷战期间 大姨夫感到欧洲的战争氛围越来越浓 自己多次参加“反核反战”的游行 无奈收效甚微 便决定带着妻儿移居新西兰;到达新西兰三个月后 大姨夫觉察到妻子非常想念荷兰 思乡情绪特别重 便又毅然决然的举家搬回荷兰;70年代 大姨夫想要给家人建一座环保节能型的房子 便哼哧哼哧耗费几年的功夫 和家人一起 把房子给建了起来;后来又想要到国外生活看看 便选择了去土耳其 谈合同的时候 最主要的一条就是 公司需要提供一年四次的往返机票 供大姨回荷兰探亲;退休之后 夫妇俩搬进了一所公寓 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搬家 第十三次搬家。

听到这里 我在心里数了数自己到目前为止搬家的次数 粗略算了一下估计有个十六七次吧

我想 大姨夫一定是个特别好的人 如此受晚辈们爱戴 发自内心的爱戴 必须得是一位通情达理、乐观豁达的老人吧

整个教堂里只听得到讲述者的声音 些许轻微抽泣的声音

更多的人 是默默的流泪 再把眼泪 默默地擦掉

我不喜欢悲伤的场面 这种性格 在很多时候 会被认为是一种冷漠的表现 其实我是无所谓的 冷漠也好 热络也罢 我自己知道就行

还是没忍住 此情此景 也实在是忍不住

尤其当你看着那奶白色的灵柩 再想起两个月前 灵柩里的那个人 站在你身边 微笑的问你说:“嘉兰,你知道墙上这幅油画里的小女孩儿,是谁吗?”  

我陡然想起 下车的时候 柯里问我:“你带面巾纸了吗?”

我没带 是真没带

没有什么参加葬礼的经验 在我看来 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生平讲述完之后 是大姨夫的两个儿子上台分享 与父亲之间的一些个回忆

怕是气氛太过凝重了 二儿子故作轻松得上台 开了一个小玩笑(我是没听懂他的玩笑 不过周围的人都破涕为笑 应该是很好笑吧)

三儿子上台 也讲了一个玩笑 他说:“我本来准备了讲稿的,可这会儿找不到了,呵呵,还好我即兴的能力不差。”

故作轻松 毕竟不是真的轻松 两个儿子也是忍了又忍 哽咽了又哽咽 各自讲了几分钟 就下台了

有两个事儿 给我印象挺深刻的

二儿子说:“灵柩里的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失去他。”

三儿子说:“最后的那一个月,爸爸几乎不和我们晚辈说话了,如果他需要水,他就用手敲敲水杯,有时我们没听到,他就很重的敲打水杯,反正他就是不开口说话。后来我们意识到,他是为了把所有的精力都蓄存起来,蓄存起来和我们的母亲说话。”

大姨大姨夫结婚60年 到情人节那天阴阳两隔 也算是种圆满

亲人讲述的部分 在一曲Sigur Rós的“Ára Bátur”中结束 放的不是Sigur Rós的原唱 但女歌手的声线可谓是天籁之音 环顾教堂四壁 微弱的烛光 星星点点 自然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这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静穆

工作人员再次上台 告诉在座的各位:“两位孙辈的女友负责拉响教堂钟声;灵柩将在教堂的钟声中,由老先生的孙辈抬出教堂,送入火化间,由直系家属随同送行;在场的各位请起立,目送,并在家属离场后,原位静候家属们回来;随后,是用餐时间。”

两位孙辈的女友 手牵着手 眼泪汪汪得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拉响钟声的绳索

绳索很长 一端是手环 另一端直通天花板

两个女孩子一边哭 一边拉 教堂钟声悠远而肃穆 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仪式结束后 大家移步到教堂的另一端 等候午餐

午餐是各式三明治 外加一份蘑菇浓汤 酒水自取

也不过是几分钟的光景 场景迅速切换 悲伤的情绪消失殆尽 人们三五成群 站着或坐着 热烈地交谈着 开怀地笑着 我坐在公公身边 一时间又觉得有点懵

“这场葬礼真是大姨夫夫妇一同安排的吗?” 我问

“安排了一部分吧 后面四姨夫夫妇和家里的孩子也参与进来帮了些忙。毕竟大姨夫到后面身体状况不允许了 有些事只能讲出他的想法 由其他人代劳。” 公公摇了摇手中的红酒杯

“那这是当事人自己事先知道生命倒计时的情况,可有些时候,是意外身亡,谁来安排身后事呢?”

“一般来讲,人们会提前告知教堂或是相关机构,如若自己意外身亡,对方可以联系谁,比如联系自己的生活伴侣,子女,朋友,邻居等,请知情人来协助完成后事。这种情况下,知情人会清楚当事人对自己身后事的期望是什么。”

“哦,这样……”

“我和妈妈下个月也会去找专业人士聊一下我们对自己身后事的打算。想在哪里安息,葬礼想怎么举行,如果我先走,妈妈后面的生活怎么安排之类的。我跟你说,我要是先走了,你婆婆要学的东西可就多了,首先她就得学会怎么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你看,现在大姨夫走了,大姨也得开始重新学习,如果独自生活。”

“你们现在就开始考虑身后事啊?太早了吧?”

“早晚都要面对的。早做准备,心不慌。提前安排好,走的时候才从容不是?” 公公笑着说

柯里在不远处和四姨夫夫妇聊天儿

四姨夫夫妇在一起三十来年了 并没有领结婚证(在荷兰 同居是可以进行正规公证的 同居和结婚的区别在于 双方决定分开时 所需要承担的经济费用 - 具体的差别我不是很了解 没有研究过 有些夫妻不愿意受婚姻的约束 不愿在分手时经历种种法律程序 就会选择同居 我所知道的同居夫妻 长久的 四十年的都有)

感情有时候真不在于那一张纸 心不在一起了 有一百张纸都没用

因为选择丁克 四姨夫夫妇有更多的时间和家族里的成员相处 是家族里晚辈们的知心朋友 年轻一代 有什么困惑 有什么矛盾 不想和父母沟通 就会找四姨夫夫妇 我有时候觉得 他俩很幸运 父母大多只有一个或几个孩子 可他俩有十几几十个孩子 而且每一个都和他们很亲

四姨夫夫妇看起来是很憔悴的 毕竟 从知道大姨夫身体出状况的那一刻起 两个月的时间里 夫妇俩来来回回跑 帮助大姨度过难关 帮助料理后事 身心疲劳

“船长大人”和三姨也同我们一桌用餐 不经意间 我看到三姨拿着勺子 把蘑菇汤喂到“船长大人”嘴里 霎时间 “硬汉”那张傲气逼人的脸庞变得柔软起来 像个乖得惹人怜爱的孩子 三姨微笑着和他说话 用纸巾擦去他嘴边的残羹 那一刻 他俩的世界里 仿佛就只有他俩 周遭再多的人 再多的喧哗声 都好似哑剧一般 没有声音 也没有色彩

用餐结束 大家相继告别、离场

同大姨告别时 小老太太拉着我的手 一字一句得说:“嘉兰啊,没有感觉很沉重吧?你还好吧?” 我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好 还好柯里救场:“嘉兰还好的 您放心。”

说真的 我没有预想到 一个身处悲痛中的人还能做到如此关心来者的感受 同时 我也嫌弃自己笨 一张嘴 完全不懂得安慰人

几天后 柯里同我说 长辈们都很关心我在葬礼上是不是还好 有没有觉得很孤单 毕竟文化不同 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家族中的葬礼 他们都想知道我有没有听懂大姨夫的生平 有没有被悲伤的气氛吓到 午餐吃得怎么样

想起来第一次参加家族聚会时 八十来号人 我天性不喜交际 不爱主动搭讪 那时语言又不通 心里就很有些慌

提前跟婆婆聊起来 婆婆爽朗地说:“不想说话就不要说话 你跟着我就好了 我可能聊了!” 随后 公公和柯里一起把家里二楼妹妹的房间整理好 以防我需要独处的时候 可以有个逃离之地

那一整天 其实我都没有上到二楼去 因为婆婆真是一刻都没有放过我 一直把我拉在身后 聊完一拨儿又一拨儿 

还有个事儿 我也觉得挺感概的

听柯里说 当他外公外婆听说大姨夫是孤儿 下边儿还有个弟弟是先天性残疾的时候 夫妇俩提出领养大姨夫的弟弟 虽然谈不上是富甲一方 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家境殷实 可惜和孤儿院交涉时 孤儿院以夫妇俩不是严格的传统基督徒而拒绝了

“有好的家庭愿意领养为什么要拒绝呢?而且新教不也是基督教流派的吗?” 我不能理解

“任何年代都有以打着宗教名义 做荒谬事的个人和群体 再加上各个年代 社会认知也不同 那时认为是天道真理 如今看来是荒诞可笑;有些事是没处说理去的 特定的环境下产生特定的社会约束。所以 永远保存开放的心态 永远保留独立思考的能力 不被外界的框架套牢 才能活出自我。想想大姨夫那个年代 一个孤儿 谁都不会想到 他能凭一己之力 追逐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敢于离开荷兰 去到不同的国家生活 养家糊口 成长为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他做到了 靠他自己的力量。”

说起来 这次葬礼给我留下不少难忘的瞬间 众多难忘的瞬间中 我始终记得的 就是大姨夫小孙子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小伙子十岁左右吧 穿着小西装 依偎在爸爸怀里 见证葬礼上所有的过程

我想 参与到这样的过程是必要的 哪怕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在这场温馨的葬礼上 一个孩子能看到 也能感受到 一个人走完一生的缩影 这个人周遭的人是如何相爱相亲 相互支撑 坚强面对人生中的悲欢离合的

人一辈子几十年的光景 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

金钱、官职、权力、名气或是爱?

到了离开的那一刻 一生的辉煌与黯淡 得意与失意 欲望与不甘 不过化为几段铅字 落在一张A3大小的纸张上 

但身边围绕着多少爱 家人的爱 朋友的爱 大自然的爱 

或许 在意与爱 才是最好的慰籍
 
又或许 就是金钱、官职、权力与名气才最重要
 
早点认识到 早点打下基础 全力追逐 不留遗憾 也是一种精彩

2019年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This site uses Akismet to reduce spam. Learn how your comment data is processed.